星期一, 11月 25, 2013

古近東書寫和文字的簡介

上星期電腦死機,損失了大部份的數據和檔案,傷亡慘重,最悔恨的就是過去一年忘記了備份,過去一年的資料,一刻之間成泡影。失去寶貴的資料和數據,相信不只是現代人的懼怕,也是古今中外人們生活所關心的事。

古近東文字的發明
自古以來,人都設法儲存重要的數據和資料。古代社會當中,未發明電力,古人用各種媒介記錄資料,在山洞畫像,在甲骨、木塊和石塊等等的媒介記下數據。但是真正書寫的啟始,沿於大約主前3000年前的米索不達米亞。當時是蘇美爾人(Sumerian)的天下,他們發明世界最早的書寫系統,後來學者稱之為「楔形文字」(cuneiform)。

楔形文字通常使用泥版作為書寫媒介,就現時考古發現所知,最古舊的楔形文字泥版,出現於主前3400年的烏魯克土層IVa (Uruk IVa)。楔形文字從發明之後,受到古近東的文士受用,直到主後一世紀才淡出,現時所知,最後期的楔形文字泥版屬於主後75年。[1] 

圓形楔型文字泥版
Wikimedia Commons

蘇美爾既是古代文字發源之地,當然也有他們文字發明的神話記載。蘇美爾文學之中有一史詩《恩梅加與阿拉塔之主》(Enmerkar and the Lord of Aratta),述說烏魯克(Uruk/Erech)王恩梅加(Enmerkar)與阿拉塔(Aratta)王之間貿易上的衝突,烏魯克王意圖通過咒語,使阿拉塔王就範,最後,烏魯克王靠著神靈的幫助,將楔型文字的泥版帶到阿拉塔王面前,阿拉塔王無法破解所寫的文字,阿拉塔不得不與烏魯克進行貿易。這個神話故事,証明有文字的蘇美爾文化更優秀,而文字發明的原因,不是為了學術發展,文字是簿記和行政的科技方法,促進經濟貿易發展。

順帶一提,這首詩歌也記述歷史當中曾經是天下共用同一言語,人類之間沒有懼怕和敵對,天下和平,使人嚮往:[2] 
145是的,全地被統計的的人,(Yea, the whole world of well-ruled people,)
146 能以(或將以)同一語言對神明恩利爾說話!(Will be able to speak to Enlil in one language!)…
155 人類言語是一樣的!(And the speech of mankind shall be truly one!)[3] 

這首蘇美爾史詩所重點可以一句說話總結出來:「如果言語是眾神的恩賜,那麼文字便是人類[4] 的偉大發明。」[5] 

楔形文字的書寫材料
蘇美爾人的發明文字之後,泥版便成為最普遍的書寫媒介,書寫的工具是隨手可得的蘆葦枝,其次是木枝、骨和其他硬材料,所以泥版上的楔型符號的字裡行間,有時亦會發現蘆葦的纖維痕跡。

文士用蘆葦筆(reed stylus)的三角尖,壓在未烘乾的軟泥版上,印出不同形狀與方向的三角釘痕(拉丁文形容這些釘痕為cuneus,所以自十九世紀開始,學者便稱這種書寫方法「楔形文字」[cuneiform]),不同的楔痕組成符號(sign),形成文字。楔型文字與筆墨文字之間最大的分別,就是楔型文字是名副其實的「立體書寫」(Three-Dimensional Writing),所以必需要在左邊有光源,才能準確地拍攝或閱讀泥版上的符號。[6] 

亞述王宮文士,手拿泥版,書寫楔形文字
British Museum, ME 118882
Photo by Greta Van Buylaere

楔形文字泥版的數據
對考古學家來說,泥版上的文字和字體固然是寶貴數據(data),但是泥版本身也蘊藏著重要的元數據(metadata),泥版的形狀、大小和格式,可以讓我們透析古代的文化。

最早期的泥版大多較圓,泥版上分欄書寫,約主前2300年之後,直線的文字方向開始流行,泥版形狀成為長方形,書寫符號方向均由左至右。[7] 當然,泥版不一定是平面,其他形狀有針筒、圓筒、石像、泥像、石柱、泥磚、印章等等,好像今天的時裝或電腦一樣,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花樣。

亞述先知泥版
舉個例子,尼尼微出土的先知文獻,泥版在用途和尺寸上都根據國家標準,橫向格式(亞述文稱u'iltu)的泥版是用來記錄即時的資料,如筆記、報表、收據和備忘錄,泥版的長闊比例是1:2。縱向格式(tuppu)是用來作存檔和參考文件的用途,如條約、普查表、收支記錄、存貨、各種王室法令和條例的彙集,泥版的長闊比例是2:1或3:2,視乎泥版分為多少欄。

兩類泥版的內容鮮有重覆,考古學家亦有證據顯示橫向格式是原本,縱向格式是抄本作存檔的。通常存檔預備好了之後,正本便會慣常被毀掉。[8] 這些資料證明古代大國對文字和存檔的認真,經驗老到的學者未將泥版上的文字解碼之前,單看泥版本身,就能知道泥版所屬的時期和體裁等。[9] 


埃及亞瑪拿泥版(Amarna Letter)
主前十四世紀
Wikimedia Commons

當筆者損失了過去一年的資料時,便立時記起已故老師以色列考古學家Anson Rainey的一番話,他說,古米索不達米亞古人發明書寫的泥版,書寫在軟泥版之後,經過烘烤泥版便成為又乾又硬的「永久檔案」,就算經歷以後的大火毀滅,只會令泥版更堅硬,更永久,的確盡顯古人的聰明智慧!

備註:
[1]  Charpin 2010: 7.
[2] 這是創世記十一章巴別塔故事要回應的近東傳統,巴別塔故事對近東社會提出批判,不但沒有嚮往天下共通言語,反而指出在這種社會之中,人類同謀建造巴別塔(南米索不達米亞的通靈塔[ziggurat]),意圖控制天上的神,所以神不得不下來變亂人的言語,使他們分散。所以經文說這種社會只是「混亂」(11:9的 בָּבֶל [巴別,babel]發音與同一節的בָּלַל [亂,balal],以同音字諷刺巴比倫的文明)。
[3] Vanstiphout 2003: 65.
[4] 當然是蘇美爾人罷!
[5] Glassner 2003: 9.
[6] Charpin 2010: 7.
[7] Charpin 2010: 7.
[8] Parpola 1997: LIII-LV. 參Parpola 1997: LIV 有關泥版nos. 1-3及5-9尺寸大綱
[9] Radner 1995: 63.

參考資料:

  • Glassner, Jean-Jacques. 2003. The Invention of Cuneiform. Writing in Sumer. Trans. Zainab Bahrani and Marc Van De Mieroop. Baltimore and London: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.
  • Charpin, Dominique. 2010. Reading and Writing in Babylon. Trans. Jane Marie Todd.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.
  • Vanstiphout, H.L.J. & Cooper, J.S., 2003. Epics of Sumerian Kings: The Matter of Aratta. Atlanta, GA: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.
  • Radner, K. 1995. "The Relation Between Format and Content of Neo-Assyrian Texts," in Raija Mattila, eds. Nineveh 612 BC: the glory and fall of the Assyrian Empire. Catalogue of the 10th anniversary exhibition of the Neo-Assyrian Text Corpus Project. Helsinki : Helsinki University Press.
  • Parpola, Simo. 1997. Assyrian Prophecies. State Archives of Assyria, Vol. IX. Helsinki University Press.

星期二, 11月 19, 2013

駱駝穿過針眼,耶路撒冷的「針眼門」

前幾天跟一位從中國來的弟兄聊天,談話當中他提到他很喜歡聽一位中國老牧師講道,因為這位老牧者的講章使用許多生動的例子和比喻,深入淺出,教人很容易明白聖經的道理。這位弟兄提到一段熟識的經文馬太福音19:24,耶穌講到富翁進入天國是很難的事,這裡耶穌說:「24我又告訴你們,駱駝穿過針的眼,比財主進上帝的國還容易呢!」(參馬可福音10:24-25; 路加福音18:24-25)

常見的解法

弟兄所尊敬的老牧師這樣解釋經文:從前古代的耶路撒冷城,日落西山之後,城門便會關上,人要進城,便要靠城門旁的側門出入,這側門細小,只有一個人的身位,而這道側門的名稱,就是「針眼門」。

可以想像,財主晚上來到城門,要進城的話,只能自己進去,不要說背後的駱駝不能進入「針眼門」,駱駝背上大大小小的財物,更沒有可能進城了。所以,要麼就放棄財物,身無一物的自己進城,要麼就留在城外,哀哭切齒。耶穌所講的,甚有道理。



巴勒斯坦地的駱駝

這種的解經講法也有第二個版本,就是說,這道側門大小有一隻駱駝的身位,財主自己進去當然沒有問題,但隨後的駱駝背著許多財物,要通過「針眼門」,就要先將駱駝上的財物捨下,才能進城。


第三個版本提出,駱駝要進較小的「針眼門」,必要先屈膝,放棄背上的包子,才能進入門口走進城裡去。屬靈教訓明顯非常,要進天國麼?財主必要謙卑下來,那麼因為財主都是貴顯之人,怎可能屈膝謙卑?財主進天國,何奇難!


無論哪一個版本,這類解法常常出現於教會講台,耶穌說財主進天國很不容易,難在財主不願放棄背著的明貴財物!比喻生動非常,叫我面前的小弟兄,十分佩服。



古代紡織用的針
Wikimedia Commons

但是仔細想想,無論是那一個版本,這種解法也產生實際的問題。沒錯,財主要脫下背著的財物才能通過「針眼門」,但是實際上要進「針眼門」並不困難,財主只要先脫下背包,將背包拖在後面便可,最終是不需要放棄心愛的財物,只不過用其他方法進城罷了。

即使你使用第二個版本也好,「針眼門」有駱駝的身位大,亦引起同一個實際問題,財主只要將駱駝背上的財物拿下,駱駝先進去,之後才把大大小小的財物分開拖進城去,最後無需放棄心愛的財寶,要進城可能有點麻煩,但不是沒可能,人能所能也。難道拉比耶穌,沒有考慮到比喻中這麼明顯的漏洞?


再者,門徒聽了耶穌的比喻之後,竟然看不見漏洞,還希奇得很,說:「這樣誰能得救呢?」(19:25),接著,耶穌又看著門徒說:「在人這是不能的,在上帝凡事都能」(19:26)。明明進入「針眼門」只是方便與否,不是沒有可能,為什麼門徒與耶穌之間的對話,強調著可能性的意味?故此,老牧師說法雖然生動,卻與上下文發生矛盾。


幾份後期拜占庭時代的抄本,將「駱駝」(χάμηλος) 一字改成「繩索」或「船隻用的粗」(χάμιλος),兩字發音相近,此舉表示當時的文士希望增加經文的可能性,改成粗穿針眼。但是,「駱駝」是原本的用詞[1]。

針眼門
到底「針眼門」的解法出自何處?解經家追溯其源頭,得到不同答案,出自主後九到十五世紀之間。無論如何,這種解法歷史悠久,並非近代十九世紀才出現的現代產品[2]。

更重要的是,「駱駝進不了針眼門」的講法,假設了耶路撒冷城的城門有一道小側門,名為「針眼門」,或者古代城門的設計是有一道小側門的。這個假設沒有任何根據,考古學家在古城發掘時,的確發現古城門,城門有大也有小的,但問題是,沒有發現一些古代城門,設有另一道小側門,枉論耶路撒冷城門有「針眼門」。


但城門,青銅時代後期(Middle Bronze Age)
巴勒斯坦地最古舊的拱門城門之一
約主前1800年,用泥磚建造


奧土曼時代約帕門(Jaffa Gate)

古代的文獻之中,也沒有提過這種「針眼門」的建設。第一世紀猶太歷史家約瑟夫,詳細描述當時的耶路撒冷城牆和城門時,也沒有提過城門有一道細小的「針眼門」(《猶太戰爭》[Wars of the Jews] 第四章)。所以,「針眼門」的說法,根本沒有考古和背景的支持,
壞鬼釋經的一種。

耶穌為什麼在比喻當中,對比駱駝和針眼?答案很簡單,因為當時巴勒斯坦地最大的動物就是駱駝,而人肉眼看到最小的洞孔,就是家居所見的針眼,最大的動物怎能穿過最小的洞孔?耶穌的聽眾必能立刻聽出他的幽默。





主後600年成典的猶太人巴比倫他勒目(Babylonian Talmud)之中也有類似誇飾手法,拉比說:「你可知道,人不會在夢中遇見[不可能的事物],無論是金棗樹或大象穿過針眼」(b. Ber. 55b; b. Mes. 38b)[3]。 拉比的比喻用大象過針眼,說明這是人間上不可能的事,因為巴比倫和米索不大米亞,最大的動物是大象。

耶穌使用
誇飾法(hyperbole),將最大對比最小,滑稽地道出財主進天國是人間不可能發生的事,只有在神才有可能。

備註:

[1] Bruce Manning Metzger, United Bible Societies, A Textual Commentary on the Greek New Testament, Second Edition a Companion Volume to the United Bible Societies’ Greek New Testament (4th Rev. Ed.) (London; New York: United Bible Societies, 1994), 40.

[2] R. T. France, The Gospel of Matthew, The New International Commentary on the New Testament (Grand Rapids, MI: Wm. B. Eerdmans Publication Co., 2007), 738n35.

[3] Jacob Neusner, The Babylonian Talmud: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, vol. 1 (Peabody, MA: Hendrickson Publishers, 2011), 374. 耶穌在馬太福音23:24也作大小的對比:你們這瞎眼領路的,蠓蟲你們就濾出來,駱駝你們倒吞下去。